“三親”史料是指歷史事件親歷、親見、親聞者撰寫的第一手資料,具有“鮮為人知、片斷完整、拾遺補漏”的體例特色,是認識和研究歷史的文獻之一,黃埔軍校史研究自不例外。當然,研讀“三親”史料之類,也需要鑒識力。
抗戰老兵張志仁,字毅心,甘肅臨洮人,1941年4月考入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成都本校)第18期第1總隊步科,1943年2月畢業。他回憶說:“當日本偷襲美國珍珠港、發兵席卷東南亞后,抗日戰爭到了最艱苦的關鍵時刻。美國總統羅斯福派遣特使威爾基(1892—1944)來華訪問。期間,威爾基特來成都軍校參觀教育設施及軍事訓練,并饒有興致地觀看了18期1總隊學生的戰斗演習。此時,我正在1總隊步1隊受訓學習,有幸以攻擊兵參加了這次演習。威爾基回國將出使經過著書《天下一家》,不久原著譯為中文,成為轟動抗戰中國的一部譯作,名列民國時期百種譯作之首。當時我還搶購一本作為紀念,可惜在頻繁轉戰中遺失了。書是誰翻譯的?一時想不起來了,但還清楚記得書中第八章‘自由中國用什么抗戰?’,翔實描述了這次近乎實戰的演習?!?/div>
筆者根據張老回憶,在圖書館查閱了兩本《天下一家》中文譯著。一本譯者為劉尊棋,民國三十二年八月四川重慶初版,由中外出版社發行;另一本編譯者為劉邦琛,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福建南平初版,由國民出版社發行。初版時間前者早于后者三個月。通過比照,發現兩位譯者對第八章譯名有差異,前者為“自由中國用什么抗戰?”與張老記憶相吻合,而后者卻為“中國用什么作戰?”。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原來同是一部外國書籍,不同出版社翻譯者很可能不一樣,因為任何一個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都是對原著的再創作過程,其中包含了譯者對原著的理解與感情,同時也和譯者自己的性格、所受教育的影響有密切關系,所以同一部作品由不同的譯者來翻譯,其結果往往會成為兩部作品。
譯者劉尊棋(1911—1993),出生于浙江寧波,祖籍湖北鄂城。193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被捕入獄,兩年后,被宋慶齡領導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營救出獄。1942年在重慶任中外出版社(社長孫伏園)主編及在美國新聞處中文部供職。1943年8月,其譯著《天下一家》出版,跋云:“本書中文版因翻譯時間意外地延長,而使讀者至今才能見到,這是要聲明抱歉的。譯稿中除了一二語句為了很明顯的原因略去以外,自信是做到盡量忠實的程度。孫伏園先生審校全稿,朱寶光先生和蕭余先生協助翻譯一部分,都應在此聲明致謝?!彼詣⒆鹌宓姆g一般被認為是良譯,其標準:一個好的譯著,當使讀者認為作者就是用譯文的語言來寫作的。
特使萬里長征
美國總統羅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決定派遣特使出訪各盟國,使美國放下孤立閉關的觀念,投入到反法西斯戰爭的洪流之中去,以贏得最終勝利。羅斯福知道助手威爾基頗有才干,也有國際視野,厭惡殖民主義,故請他擔任總統特使出訪英國、中東、蘇聯和中國,以促進戰時外交。威爾基于1942年8月26日,搭乘一架四引擎統一式的轟炸機,由美國空軍軍官駕駛,離開了紐約的米契爾機場,開始周游世界各地,看看各個戰場、各國領袖和人民。過了49天以后,在10月14日,威爾基返回美國,著陸于明尼蘇達州的明尼阿波利斯。威爾基這次環行全世界,并不是僅僅經過圓周較小的北緯,而是兩度穿過赤道。
威爾基旅行了31000英里,單就數字而言,的確使他很驚異,甚至感到有些迷惘。原來威爾基對這次旅行的總印象,最深刻處不在于和其他各國人民間的距離,而是和他們的接近,宛如天下一家。如果他對“世界變得小了而且完全是相互依賴的”這件事若還存在任何懷疑,那么,這次旅行就把這些疑云一掃而空了。
一件不平凡的事實是威爾基一行走完這樣長遠的路程,在空中的時間總共不過160個小時。他們在途中每天通常航行8小時至10小時,這就是說,威爾基有30天左右的時間完成他預期的目的。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這個大陸到那個大陸,身體的移動并不勞苦,只不過像一個美國商人,在生命中的任何一天,為做生意而旅行罷了。真的,在世界上走來走去已經是如此之容易,甚至他竟允諾了中部西伯利亞一個大共和國的主席,說在1945年某一個周末,他將飛回到那里,打一天獵。而且他當真希望實踐這個約會。世界上已不再有什么遙不可及的地點了。從這次旅行中,他知道遠東和美國的距離之近,宛如洛杉磯乘最快的火車到紐約一樣。他禁不住相信,從今以后凡是涉及他們的事情必然涉及到美國,將來美國的一切想法必須擴及全世界了。
親見抗戰中堅
威爾基離開蘇聯,順著伊犁河經中亞細亞的塔什干,沿著通往中國的古代絲綢之路飛行。威爾基從蘇聯一路到中國,是由中國駐蘇大使館武官徐煥升(黃埔6期,江蘇崇明人,曾留學德國、意大利學習飛行)上校陪同,進入中國境內有幾次飛行,是他親自駕駛飛機的。當威爾基得知這位年輕的武官,因1938年駕機參加對日本本土第一次空襲,投撒傳單而一舉成名時,伸出大拇指,贊不絕口。
關于觀看軍校學生的戰斗演習,在《天下一家》第八章“自由中國用什么抗戰?”中,威爾基這樣描述:“有一天下午,我站在成都城外一條泥底但流得很急湍的河上的窄橋邊。我的面前沿岸一座很厚的墻后,有煙霧升起。我可以透過濃煙看見機關槍火的閃爍。我背后的田野上傳來一陣迫擊炮聲,河里面有許多中國青年,奮命泅過急湍的河水,有些在頭上舉著步槍,有些拿著長繩子系著一座浮橋。當他們全身沉入最急的流水中時,我差不多可以下很重的賭注,認為他們決不能泅過去,但是他們居然將那座浮橋運過了河。這時突然有成千百的其他士兵,從我背后的田野上一躍而起,他們的鋼盔和制服都仔細地偽裝起來,我一點都未曾發現。他們跑過浮橋,一擁而至河岸,展開陣容,對一個大約一英里外的村落作攻勢姿態。他們最后占領了那個村莊,但在占領以前,他們曾切斷滿布地雷的鐵絲網,掀起好多地雷爆發的濃煙,沒有任何掩護,匍匐通過一塊空地,他們帶著全副武裝進入村莊,停下來后周身泥土,酷熱而疲倦,但因執行一次野外復雜的作戰行動,新添了一層知識之故,又顯出得意之色?!?/div>
“這是在中國最大的成都中央軍官學校舉行的一次演習,一種野戰訓練。組織這一次演習的是美國西點軍官學校的中國畢業生,他站在我的身邊,在演習進行之際,向我解釋各項的法則。該校學生一萬名中至少有一部分參加了這一次的演習。這是一個很動人的表現,和世界任何地方的同樣演習比較起來,決無遜色。我在那一天下午,以及后來一再看到的情形,在我覺得是表現一個時代的終結——四萬萬中國人民被日本、英美或任何軍隊隨意蹂躪的時代之終結?!?/div>
早在威爾基來到中國之前,國民政府軍訓部已向中央軍校下達命令,將戰斗演習任務交給18期1總隊來完成。為此,少將總隊長余萬里(黃埔5期,廣東臺山人)讓步1隊中校隊長李芳華(黃埔8期,安徽懷遠人)擬定了《步兵加強連渡河攻擊演習之計劃》,并和各兵種隊長研究,互相支援加強連渡河攻擊的準備工作。
加強連由步1隊編成,假設防御敵由步2隊擔任。李芳華隊長任指導官,李肇檀(黃埔14期,山東安丘人)上尉副隊長任助理指導官,籌劃演習事宜。架橋及施放煙幕、安放黃色炸藥包等事由工兵大隊完成,搜索排由騎兵大隊編成,炮兵隊由炮兵大隊編成,通信組由通信隊編成,協同支援加強連。所有干部均由18期1總隊學生擔任,演習連長由第1班排頭張先武擔任,排長由董廣容、宋宗仁、張自芳、周述東等同學擔任。其他學生擔任攻擊兵。所需器材由校方提供,以黃色炸藥包代替炮兵彈著點,機槍使用木尖彈,步槍使用空包彈。
1942年10月1日,美國特使威爾基蒞臨軍校后,在教育長萬耀煌(陸大5期,湖北黃岡人)中將的陪同下,參觀了學校的各種軍事教育設施,然后來到存正門上觀看加強連渡河攻擊演習。
演習部隊在北校場存正門外游泳池及河流附近集結,迅速就位。隨即偵查渡河點,下達攻擊命令。加強連占領橋頭堡陣地之后,第1排不畏風寒水急,在火力掩護及煙幕遮蔽下進行敵前武裝泅渡過河,只見鋼盔攢動破水直前。重兵器由工兵架在橡皮艇上渡河,均行動迅速,攻占對岸橋頭堡陣地。協同炮兵以密集的火力掩護工兵,在煙幕下快速完成架橋任務。加強連主力在火力壓制及煙幕遮蔽下,快速跑過浮橋,開展攻擊前進。而假設防御敵之槍炮亦時繼時斷,顯示各種情況之各色旗幟揮舞,表示炮兵彈著點之黃色炸藥包處處爆炸,掀起塵煙,彌漫戰場。攻擊部隊相互支援分組躍進,人人生龍活虎,臥倒、爬進或滾進射擊位置,動作敏捷。加上各級指揮官的鏘鏘口令聲音,使戰場有聲有色,非常逼真。部隊攻擊到敵人陣地前時,迅速破壞被我炮兵轟擊后仍殘存之障礙物。隨后炮兵延伸射程,騎兵掩護側翼,部隊又在輕重武器持續支援下,按照口令一齊投擲手榴彈,只聽敵陣中乒乒乓乓聲響成一片。沖鋒號音響起,攻擊兵緊握上了刺刀的鋼槍,奮勇爭先,沖入敵陣進行白刃戰。殺聲振耳,炮聲轟隆,迫擊炮聲叮叮咚咚,機槍聲嘎嘎不斷,步槍聲啪啪直響,交織成一曲雄壯激昂的戰場交響樂。加強連渡河攻擊占領陣地后,以火力追擊殘敵。
演習結束后,威爾基向總隊長余萬里將軍及指導官李芳華隊長、演習連長張先武等熱情地握手致意。此時,值星官迅速集合全總隊學生在中山堂前,聆聽威爾基講話,他贊揚演習非常精彩,出色而又逼真,是他所見過的演習中最成功的演習之一,深信軍校學生將是抗戰中堅,一定會打敗日本侵略者。
威爾基對這次演習的評價,關系到羅斯??偨y后來加強對華軍事援助,裝備訓練中國軍隊,對中國軍隊在印緬及滇西戰場上取得輝煌的戰功,起著重要作用。
同周恩來會面
威爾基一行于10月2日下午3時許,乘機由成都到達重慶白市驛機場,旋即驅車入城參觀市容。因前一日,重慶國民政府已發特別文告稱:“威爾基是自1879年美國前總統格蘭特訪問中國以來的第一位最高級人士,要予以高規格接待,以示尊重。號召全市緊急動員,整頓市容,搞好衛生,以煥然一新的面貌來迎接貴賓?!彼酝柣趴吹剑骸叭罕娨褦D滿了店鋪前面的人行道。有男女成人和兒童;長須的紳士,有的戴著呢帽,有的戴瓜皮帽;挑夫、走卒、學生、抱著孩子的母親,衣著有的講究,有的襤褸;他們在車子緩緩駛向下榻的賓館途中幾英里的道上,擠得人山人海。他們在揚子江的對岸鵠候著。在重慶所有的山坡上,重慶一定是世界上最多山的城市,他們站在那里,笑著,歡呼著,揮動著小小的紙制的美國和中國的國旗。那每個街頭巷尾喧囂不絕的爆竹,畢竟是中國人習俗的熱情表現。他們看我是一個代表美國人民友誼和即將到來的援助的一個具體希望的代表。那是一個群眾善意的表現,而且它是人民中和情感中的單純力量的動人表現,這個力量也是中國民族最偉大的富源?!?/div>
威爾基一行在重慶下榻宋子文公館,直至7日下午離開重慶,飛赴西安。該別墅半隱在小山丘中,是一座建筑風格為西式的兩層小樓,附有地下室。平面布局以中央為過道,設有樓梯間,居室分別位于兩邊,大小廳室共有20間,建筑面積約400平方米。建筑用材和設備質量較高,青石條和磚木結構嚴密組合,地板全部采用楠木鑲嵌花邊。房屋外墻全石砌成,赫然一座歐式磚石城堡。
威爾基對下榻周圍風景和生活服務非常滿意,他說:“我們殷勤的主人們留給我若干余暇,說是為了休息,卻使我得以見到許多其他的中國人,宋子文博士的寓邸,是一個方便的會客地點,我又有很大的好奇心。中國人想來會見我的心情,簡直沒有止境?!笔聦嵣系拇_如此,在重慶美國新聞處供職的劉尊棋,常去曾家巖周恩來公館采訪,被美國人認為是能干的人才。一天,美國新聞處處長麥克?費思把劉尊棋找去說,威爾基到重慶后,很可能要同周恩來會面,希望將這個口信傳給中共方面。其實,劉尊棋本來就是中共中央南方局的秘密工作人員,他在獲知這一重要信息后,立即轉告了周恩來的秘書。周恩來對美國新聞處的提議非常重視,在向劉尊棋詳細詢問有關威爾基的情況后,約定10月5日前往宋公館同威爾基會面。
周恩來第一次到宋公館,讓威爾基異常興奮,記憶深刻。他說:“我就是在那里和中國共產黨領袖之一周恩來作了一次從容不迫,單獨而不受阻斷的談話。他住在重慶,在那里幫助主持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報《新華日報》,并參加目前中國立法機關的國民參政會。他的夫人是參政員。我第二次(10月6日)會到周恩來將軍是在孔祥熙博士的宴會上,主人應我之請,也邀請了他和他的夫人。曾經作為他的政敵的那些人,以一種愉快但相當矜持的姿態向他寒暄,同時他的舊交史迪威將軍,也以顯然的尊重態度和他接談,這種情形看來很有興味?!?/div>
“周恩來將軍穿的是一套藏青衣服,一面表現著中國的傳統服制,一面又有技術工人服裝的模樣。他的面龐開闊,眼睛圓大嚴肅。他緩慢地說著英語,向我說明中國戰時統一戰線所賴以建立之妥協的性質。他承認他對于中國國內改造進行之遲緩感到焦灼,但向我保證說,這種統一戰線一直到打敗日本為止,都必然會持續下去的。當我問到他,他是否以為戰爭完了以后,這種團結還能維持不輟時,他坦白地表示不愿意作什么預測?!?/div>
威爾基是當時到重慶訪問的最高級別的美國官員,周恩來與之會見,擴大了中共的國際影響,取得了卓有成效的外交成就。
勝利不忘逝者
《天下一家》原著出版后,兩個月內銷售達100萬冊,銷行之速巨,已打破當時美國出版界的紀錄,被當代美國書評的權威“戰時圖書評議會”,于1943年5月6日決議將它定為“戰時必讀”?!皯饡r圖書評議會”由五人組成:退任海軍將官顏露爾、《紐約時報》書評版編輯亞當斯、《紐約先鋒論壇報》書評版編輯多連、《星期六文學評論》編輯勒夫曼、《步兵》雜志主編格林。1944年11月,威爾基在美國因心臟病突發去世,終年52歲。噩耗傳來,抗戰中的中國人民為失去一位深受尊敬的美國朋友而感到悲痛,同時,以大量發行中英文版《天下一家》的方式,懷念他對抗戰中國的貢獻??箲饎倮?949年底,僅中外出版社一家就發行達9版之多。